周末杂弹暨病例分享
九十年相濡以沫，今朝相忘于江湖
傅先水（医院第四医学中心）
据说，“江湖”是中国文化中特有的词汇，它看似浅显又很飘渺，好像我们谁都懂其一二，但又说不明白。在金庸的作品中，这个词可能是出现频率最高的。贾樟柯导演今年出品的新作，就取名《江湖儿女》，在参展国外电影节时，对于影名中的“江湖”，既没有直译也未意译，而是把影名译成了“火山灰是纯白的”(ashispurestwhite)。可见要让外国人理解江湖，实在是难上加难。
江湖一词最早见于庄子的《大宗师》一篇，原文是:
“泉涸，鱼相与处于陆，相呴（读许）以湿，相濡以沫，不如相忘于江湖……”
今人惯用的成语“相濡以沫”，常用来形容感情深厚的夫妻之间在艰苦的处境下，不离不弃共患难的一种状态，具有赞美之意，实际上却是对庄子的断章取义，腰斩了后面的半句，庄子想表达的，是相濡以沫，“不如相忘于江湖”，这常被后世的士人发挥并用于交友之道，是一种很高的境界。两千多年来，庄子的思想深刻影响了我们的民族性格，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哲学：既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，分担痛苦，事后又不计回报；当昔日的朋友发达了，或地位悬殊，或各奔东西，自己知趣而退，从而从昔日的浓烈的情谊，变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保持距离，各自生活于自己的人生轨道，相忘于江湖。庄子的人生哲学，在魏晋时期成为名士风骨的重要元素，为众多士人推崇，其中“王徽之雪夜访戴”的故事最令后人乐道，在《世说新语》的“任诞”一节中，这个故事被凝练成不足百字的短文：
“王子猷居山阴。夜大雪，眠觉，开室，命酌酒。四望皎然，因起彷徨，咏左思《招隐》诗。忽忆戴安道；时戴在剡，即便夜乘小船就之。经宿方至，造门不前而返。人问其故，王曰：吾本乘兴而行，兴尽而返，何必见戴？”
王徽之字子猷（yóu），王羲之的儿子，是当时书法界大咖，住在山阴县，戴安道是画界三绝之一，隐居于剡县，两人相互欣赏，情谊甚笃，一日大雪，王子猷夜里醒了，喝起了小酒，见窗外雪景皎然，突然有些伤感，失眠了，开始吟诗，这是文艺青年的通病。这时他忽然想念戴安道，一时兴致难抑，他决定去剡县找自己的朋友，而且说走就走，急迫之情不能等到天亮。彼时交通不便，没有高铁也没有高速公路，只好摸黑划一小船出发，折腾一夜终于到了朋友居处，一路辛苦可想而知。但他到门口突然变卦，没敲门而原路返回。问之何故？你不是想念的不行吗？王徽之的回答成了千古佳话：我本乘兴而来，这一夜兴致已尽，何必再骚扰朋友，让他睡个懒觉吧，我自己回也！思念是一种病，一夜痊愈了，何必过度医疗。
牛！王徽之的随性洒脱，让后人好生敬佩。
在《大宗师》中，除了上述以鱼寄言，庄子又不厌其烦的讲了三个故事，说明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真交情，也通过几个实例反讽了矫情，即儒家的礼教。他把友谊称作莫逆之交，即彼此之间有共鸣，用现在的话说，就是三观一致，这其中的生死观，尤其值得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学习一下。庄子善于通过讲大量寓言故事，从各个方面论证自己的哲学观点，气势如滔滔江水，排比句层出不穷，不把你说得服气誓不罢休，这和先秦诸子如孔子、老子的微言大义形成鲜明的对比，考虑到他那个年代还没有纸，文章要写在竹简上流传下来，就更觉得不可思议。
春秋后期和战国时期，是中华文明的黄金时代，产生了灿若星辰的一批思想家，史称诸子百家，是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，但若讲文采和文学成就，庄子是最耀眼的一位，他想象丰富，飘逸旷达，鲁迅先生评价“其文汪洋辟阖，仪态万方，晚周诸子之作，莫能先也”，鲁迅服过谁啊，竟至于认为庄周文采乃No1，喜欢之情溢于言表。现在我们该看看庄子讲的故事了，从中体会一下何为“莫逆之交”：
故事一：话说有四个人分别叫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，在一块群聊，不约而同认为，人从降生、生活及至死去三个阶段，就像一个人的头、脊柱和臀部连为一体，死生存亡就这么回事！同意的我们就是朋友了（“孰能以无为首，以生为脊，以死为尻；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，吾与之友矣！”），说到这里，四个人聊嗨了，有了共鸣，于是“四人相视而笑，莫逆于心，遂相与为友。”
能不能成为朋友就这么简单，要是孔子和老子说话到此就结束了，但这不是庄子的性格，上述友谊能否经得起检验哪？庄子的故事继续讲下去：
一天子舆生病了，连续多日不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