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篮观音之一
叶先生从贾员外府上出来时,脸色有点凝重。
这已经是这个月接诊到的第八起奇怪的花柳病了。说是花柳病,却也没有普通花柳那些症状,只是当事人的人事,都被废了。这种事,患者不好声张,叶先生诊治时,也不好在病人家属面前问得太详细,更不好点明,只是泛泛说了些医者都会叮嘱的话,让患者这段时间不要太紧张,多休息,然后开了一副不利不害的药,说自己过段时间再来复诊。
看来要找到病根才行了,不然这种事越来越多,只会损了全洛阳城里医者的名声。叶先生背着药箱,往城外走去。
洛阳城外。慈恩寺中。
观音殿上。
墙上的万佛龛,一盏盏长明灯。侧殿上诵经敲木鱼的僧人,经幢,昏暗的神幡,莲花台上美艳的观音赤足而立,头戴白纱兜,皓腕上挎着一只精致的鱼篮。
公孙亮跪在蒲团上,旁边的蒲团上,还跪着一个打扮入时的老妇。公孙亮朝着高台上的鱼篮观音叩头拜了下去。
当公孙亮抬起头时,不经意间发现,泥塑的观音像脸上竟然活了起来,朝着他神公孙亮揉了揉眼睛,泥像还是泥像。然而,台上的观音像,此刻仿佛活了似的,眼神一直在和他对视。
公孙亮退出了殿槛,思忖着这应该是个吉兆。
当晚,慈恩寺大殿上的观音像消失了,就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莲台。据值殿的僧人说,当时看到观音像活了,走下莲台,出了殿门,架起一朵白云,往洛阳城的方向飘去了。
洛阳城。公孙府。
东院,一大班道士敲钟打磬,吹拉弹唱,在做科仪法事。
西院,一大群和尚敲着木鱼,念经回向,并放焰口施食。
公孙家的幽深后院,蕃盛的花木之上,笼罩着一层凄清的朝雾。
前院的法事声隐隐传来。
打扮清素的婢女莹儿,端着热水盆,穿过翠红掩映的沙路,来到阶下,脱了木屐,着一双白色的鸦头袜,行走在木廊上,来到公孙晴的房门前,问了声:姑娘。
里面传来一声气息纤弱的低应。
莹儿放下水盆,拉开一扇木格子纸门,将热水盆端了进去。
屋子里铺满了草榻板。
公孙晴躺在厚厚的褥子上,盖着锦被,苍白清瘦的俏脸,青丝散乱在枕下,铺散在草榻上。
婢女莲儿在收拾几案上的文房四宝,案上砚盒还没有盖住,笔架上搁着一支毛笔,摊开的宣纸上墨迹未干,画有一位俊逸绝尘的男子。
莹儿:姑娘身体不好,又何必劳心费力地画他?
公孙晴缓缓地说:你不晓得。
隔了一会儿,又问:外面吹打是作甚?刚才我问莲儿,莲儿说不晓得。
莹儿:这……,姑娘今日姑且洗漱了,好歹吃点吧。
莲儿:是啊,姑娘你老不吃东西,这样可不行。
公孙晴突然有些急躁:外面吹吹打打,不是要给我冲喜吧?我不要!
莹儿捞起水盆里的毛巾拧干,一边给公孙晴擦脸,一边安慰说:不是的,姑娘。
公孙晴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虚空,半晌,悠悠地说:你给我哥说,我快要走了。
莹儿的手一顿。
公孙晴:只有我去了,才能救他。
莹儿:他?
公孙姑娘抬起手,指着空中:看,它们好多在飞啊,飞啊,纸门面,你耳边。
公孙姑娘的眼神,随着手的移动,在空中游移着。
莹儿和莲儿面面相觑。
莹儿匆匆在水里摆过了毛巾,端起水盆出去了。
莹儿拉上纸门时,正遇上公孙亮引着一干人等,从木廊上走来。
莹儿行了个礼,退下了。
莹儿在园子里泼掉盆里的水,端着空盆进了伙房。
烧火的玲儿问她:怎么,今个姑娘还是说那些怪话?
莹儿:是啊。
玲儿铛铛地在案上切着菜。
玲儿:我看啊,她就是青春病,思春了,大户人家的小姐,就是不一样,这种病,找个人家嫁了就好了,还请那么多和尚道士给她禳破,这么多天了,也没见有什么用,每天大把银子往外扔,要是给咱下人发了,说不定还能积点德。
莹儿:你这些话,小心给外人听着了。主人家待我们也不薄。
公孙亮领着陀罗跋尼上师、岭南风见花长老、玄通道长、慈恩寺主持法显、长安感业寺的老实和尚,停在了公孙姑娘的闺房门前。
屋里传来公孙姑娘的呓语:飞啊,飞啊。
老实和尚突然捂着胸口,一阵槌击般的剧痛从心口蔓延开来。
老实和尚左手扶着木廊的栏杆,才没有倒下。
公孙亮大惊:老实大师,你怎么?
老实和尚:好重的业力!
慈恩寺主持脸色凝重:老实,你看到了什么?
老实和尚揪着胸口喘息着:冤亲债主,好多!
公孙亮脸色发白:它们,都长什么样?
老实和尚大口喘着气,眼神游移在半空中,右手痛苦地揪着胸口的衣服。
老实和尚:我不想说,总之,你绝对不会想看见。
慈恩寺主持凝重地:阿弥陀佛,无债不来。贫僧等前来消灾解业,是要转担因果的。老实大师天生灵力高强,修佛勤苦精进,自然感应强烈。
公孙亮:我佛慈悲,救得舍妹后,公孙家必有重谢!几位大师可有什么办法?
慈恩寺主持:阿弥陀佛。佛家慈悲为怀,它们讨债而来,贫僧等也不能用强,现在也只能等这十天十夜法事结束,再看它们是否愿意和解。
风见花长老:如果能查出公孙姑娘前世因果业债的由来,那便好说。
玄通道长:如今我辈已起坛作法,上表天庭,或许天庭不日之内,便会降下有关公孙姑娘的三生因果的关联提示。
正说着,纸门被拉开,婢女莲儿拿着一卷纸出来,呈给公孙亮。
莲儿:公孙家主,这是姑娘作的画。
公孙亮展开来看。
公孙亮:这是?
风见花长老嘴角浮起一个微笑。
陀罗跋尼上师面有喜色:阿弥陀佛,看来公孙姑娘的三世因果业债,便系在这张画上。
老实和尚凑上来低头一看画上人物,吃了一惊:这是?
陀罗跋尼上师:怎么,老实大师认得此人?
老实和尚嗫嚅:也不算认识。
公孙亮着急地;陀罗跋尼上师,此事怎么说?舍妹可是有救了?
陀罗跋尼上师胸有成竹地:回禀施主,找到此人,便有救。
公孙亮急忙吩咐下人:来人呐,着人找画工来,把这画多多复抄几份,贴到各大城门和路口上,重金悬赏,务必找到此人!
黄昏,太阳还没有落,洛阳城最大的青楼名卉楼里,生意已经开张了。
楼上楼下,灯红迷炫,酒光摇曳,纱帐朦胧,暖香薰面,几处公子王孙,摇绕莺莺燕燕,笙歌乍起,舞袖凄凄,一派春色无边。
青楼前昏暗的大街上,有展手向人要钱的惯乞,有衣着破烂用木棍挑着大麻袋佝偻而过的行人,有在阴影里拉人的流莺,有在墙角卖药的行脚郎中,有兜售春宫画的摆摊小贩。
画摊前面一排的画上,画中人是个美艳的渔妇,赤足露脐,跨着鱼篮,裹着头巾,头上有一个光圈。老实和尚停在这张画前,看了很久。
妓女青萍儿从青楼里出来,来到墙角的行脚郎中叶先生的药箱子前。前面已经排了三个人。
第三个是一个老婆婆。到老婆婆时,老婆婆回头用几乎是浑浊的双眼看了青萍儿一眼,青萍儿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。
老婆婆几乎把一张干瘪的嘴凑到了行脚郎中叶先生的耳边。
老婆婆:先生,有没有能毒死人的药?
叶先生:老人家,你要干什么?
老婆婆:我那媳妇儿啊,太不孝了,整天给我蒸个果子也蒸不好,烧得水也不热,火盆也不旺,我说说吧,这贱妇还发火摔东西打人,我话重点,她就装晕倒,有时候半夜起来梦游掐我脖子,谁知道她是不是存心要我老人家的命!最近更过分,为了偷懒不干活,直接晕倒躺在床上不起来了,我那软耳根的儿子,把她养在床上,每天端饭送水服侍了有半个月,还把门锁着,都不让我老婆子进去看看。不行,我得买包毒药,不能让这个懒妇拖累我儿一辈子。
叶先生:老人家如果方便,不妨我跟你去看看。
老婆婆:现在我儿把门一锁,一天到晚跑出去找先生给她开药,我到门上怎么骂都不应,她就是装病,你去了也没用。
叶先生:那是太过分了。
叶先生开始包一些粉末。
叶先生:这样吧,如果一剂药就弄死你儿媳妇,太明显了,人家怀疑到你头上,我也脱不了干系。我给你包成三十份的,你每天给你儿媳妇炖个汤,或者倒杯水,把这药粉掺进去,让你儿子送进去,你也别到门上骂了,在窗口每天好言软语地跟她说说话,三十天后,她毫无征兆地无疾身亡,这样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。
老婆婆一听,果然周全,接了药粉付了钱,拄着拐棍,一路用拐棍指指点点地摸索着走了。
老婆婆走开后,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马郎从墙角转出,匆匆赶到叶先生的药箱前。
马郎:先生,刚才的老婆婆是我娘。
叶先生:我说你怎么突然躲起来了。
后面的青萍儿不服气了。
青萍儿:诶我说你这人怎么插队呢?
马郎一急有些脸红:对不起,是我先来的。
青萍儿拈着手帕的手推搡着马郎:你先来的?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啊?
叶先生:真的是他先来的。
青萍儿松了手:哼。
马郎转向叶先生:我娘她跟您买了什么?
叶先生:买了一副三十份的毒药,说要毒死你媳妇。
马郎焦急起来:先生,您怎么能给我娘毒药呢?
叶先生:你媳妇不是还没回去么?
马郎一脸焦急:是啊,叶先生,这事就全拜托您了!
叶先生:你先回去等消息吧。
马郎道过谢,转身匆匆离开。
青萍儿上前。
青萍儿:你就是叶先生。
蹲叶先生嗯了一声。
青萍儿:给我副避胎的好药。
叶先生:没有。
青萍儿:哼,暗市上谁不知道叶先生的本事,怎么会连这都没有。
叶先生:没有配。
青萍儿:骗谁!你连杀人药都有现成的呢,刚才我都听见了!
叶先生慢吞吞地说:鹤顶红,砒霜,含笑半步颠,加上独家秘制辅料,可以让你死得渣都不剩,要不要来一份?
青萍儿陪了个笑:叶先生莫说笑,我啥都没听见。没配就没配嘛,给我现写个方,我明天到药铺去抓。
叶先生叹了口气,拿出纸笔,让青萍儿提着灯笼,自己就着烛光,写了个方子。
青萍儿拨拉着药箱第一层的各种小药瓶儿。
青萍儿:我们院里的人都说叶先生善酿花露香膏。
叶先生:有牡丹芦荟凝露,还有采自去年冬天酿了一夏的白梅雪花膏。
青萍儿:这个牡丹芦荟凝露多少钱一瓶?很好闻哪。
叶先生:五两银子。
青萍儿:哎哟,有点小贵了吧?我自己每天栽一盆芦荟,割个口子取汁多好。
叶先生:你不觉得自己取的芦荟汁很像鼻涕么?
青萍儿噗嗤一笑:这个白梅雪花膏也好闻哪,多少钱?
叶先生:也是五两。
青萍儿:啧啧,要是好用,我让我的姐妹都来买。一瓶牡丹芦荟凝露,加这瓶白梅雪花膏,总共八两给我呗?
叶先生:九两八。
青萍儿:八两五!
叶先生:九两五。
青萍儿:九两!
叶先生:不卖!
青萍儿:九两五就九两五。
青萍儿取银子买下了一瓶牡丹芦荟凝露和一瓶白梅雪花膏。
青楼上息了笙歌,此时一阵佛音传来。
叶先生:今夜这么热闹,是不是来了很大的金主?
青萍儿:是啊,洛阳城的牡丹大王都来了,重金雇了十个高僧来,对我们家头牌势在必得呢!
叶先生:牡丹大王今年着重栽培什么品种?
青萍儿:听说是鱼篮观音。
青萍儿提着灯笼,凑近了叶先生的脸。
青萍儿:叶先生长得应该也不差,为什么总给自己画一个猫样的妆?
叶先生:干我们这行,被人认出来得多了,总是不好。
青萍儿:嘻嘻那是,毒药卖多了。
叶先生瞪了青萍儿一眼。
叶先生:听说你们这新来的头牌徐觅朵,外号就是鱼篮观音?
青萍儿:怎么,叶先生也晓得?
叶先生:没办法,现在大街小巷的春宫画上,都是她。
青萍儿没好气地:是啊,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女人,说是自己是鱼篮观音化现,来度化世人,来到我们这楼上,自愿舍身。来的男子,只要能背会一卷佛经,就可以做她的入幕之宾,不收一文钱。洛阳城里的男人,都为她疯狂了,连我伺候的主子,这段时间都被她压了下去。
叶先生:但你们的老鸨没少收入门费吧?
青萍儿:哼,那是。
青楼前,施食活动开始了。门口的施粥桌前,排起了长队。
青楼前施食,自古奇事。但是,谁让这里来了活菩萨徐觅朵呢?有人根本不是为了一碗粥或者一个馒头,就是为了看看活菩萨徐觅朵,都争着往前拥挤。
在纱衣侍女的簇拥下,徐觅朵袅袅迈出了青楼的门槛。
人头攒动得更厉害。很多真的困苦的人,以及并不是真的需要一碗粥的人,都伸长了端碗的手。
施粥桌上,勺子是空的,木桶里也是空的,旁边放馒头的大盘子,也是空的。
在众人的注视下,徐觅朵持起了长勺。从空桶里舀起了一大勺一大勺的热粥,倒进一个个的空碗里,从空盘子上抓出一个一个的馒头,递到了对面伸来的一只只手上。
不少人在桌子上下前后反复摸,甚至把手探进了木桶里,然而什么也没有。于是很多人纷纷大喊:不是障眼法,不是障眼法!真的是活菩萨啊!
人们惊叹答谢不绝,有人就合十念起了佛菩萨。
倚在门柱上的老鸨,乐得合不拢了嘴。
每晚的施食活动,都能不断地制造话题,扩大这座青楼在洛阳城里的影响。当然,她需要提供的,只是摆出一张桌子,一个空桶,一个长柄木勺,一个空盘而已。谁让她交了大运,来了活菩萨徐觅朵呢?
传说徐觅朵来到这座青楼的当晚,城外的慈恩寺大殿上,就有一尊鱼篮观音像不见了。说是菩萨看这座青楼的老鸨,总到城外的慈恩寺布施跪拜,善信虔诚,于是菩萨走下莲台,来到老鸨开的这座青楼来度化世人。这段时间,不光这座青楼里的顾客增多了不少,去城外慈恩寺上香的香客也是激增。
墙角边的叶先生,早已收起了药箱,退到了一边,袖手旁观着这边的一切。
施食活动结束,众人意犹未尽,门卫挥手劝散了众人,徐觅朵也退回楼上去了。
公孙府上的一名仆人,在夜色的人群中,寻到了叶先生。
仆人:您便是叶先生?
叶先生:嗯。
仆人连连作揖:我家主人听说您医术高明,着下人们在集市上寻您多时了。
叶先生:病人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的,主要什么症状?
仆人:大概一个半月前,小姐突然茶饭不思,时常沉睡,醒来时就吟风叹月,倚栏对花,蛾眉常蹙,日渐消瘦,近日里醒来时,却是连门也不出了,就在室里写写画画,还常说能看见什么非人的东西。
叶先生:你家小姐小时候可有过什么异常?
仆人思索片刻:老仆在公孙家里多年,看着小姐从小长大,小时候的小姐,可没什么异常。
叶先生整了整药箱的背带:带路吧。
飛鳥渡吉星常照汉道永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