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:江右学徒
这世间随时随地都上演着悲欢离合,人间悲剧在抢救室这片寸之地日复一日,昼夜不息地上演着。合起双掌,为所有逝去的灵魂哀悼。念声安好,愿所有活着的人各自珍重。
惨直的心电图
「哪怕你只能靠着呼吸机活着,我也舍不得您离开——爸爸。」
他再也没有印象中那么宽厚坚实的臂膀了,瘦骨如柴的他紧闭着双眼,三腔二囊管的尾巴从他的鼻中伸出,护士用绑着生理盐水的绳子悬挂起来,绷紧管子以确保曲张的胃低食管静脉不再出血。
「你现在的意思就是,现在人就不行了?但是你昨天不是说人还活着么?」我看着她质问的时候右手小拇指在不自主地颤抖着。
「对啊,现在他还活着啊,但是只要离开了机器,他就马上走了。」上一组的老师淡然地回答道。
她偷偷地回头看了眼那个紧闭着眼睛的父亲,泪水分明已然打湿了眼眶,她嘴角在不自主地抽动着,声音已然呜咽:「那他现在还能醒过来么?」
「上了麻药之后,他就已经醒不过来了。」老师无奈地摇摇头道。
母亲扶住她的肩膀,闭上眼睛,一瞬间猛然睁开,「把管子拔了吧」。
「不,哪怕老汉只能靠呼吸机活着,我也要他活着!」她悲愤着转过头,怒目圆睁盯着她母亲。
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!难道你想看着你老汉在这里受罪!」她母亲好不易遮掩起来的情绪此刻猛然释放。
她没有再说话,只是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那个心中永远高大的身影。
他们母女俩暂时出去了。我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,命在旦夕的病人,掀开被子的一角,乌紫的手臂,透过手套传来的一股冰凉。我们都清楚,即便是监护仪上他的各项生命体征还算平稳,但实际上他再也醒不过来了。肝癌晚期,肝硬化,胃底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大出血。
我走上前,翻开他眼皮,想看看他的瞳孔。
「别碰他!」东哥严词厉色地阻止道,「她女儿不让我们碰她。」
我悻悻然地缩回了手。
「家庭住址是哪?」钱姐问道。
我就这样,第一次亲眼看着死亡证明的出具过程。她像是哭过,眼睛红肿着,坐在我身前回答着钱姐的问题。
孙师兄把我拉出去,拿来心电图仪,我们要给他做最后一次心电图。实习几个月以来,实习生操作最多的就是做心电图,但是这种心电图我希望今生不再操作,哪怕只是期望。
当心电图仪上拉出来一条条整齐的令人窒息的直线之后,一张白床单覆盖在他的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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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的儿啊!你怎么就去了啊……」
我站在一旁,呆看着她。花白的头发,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而下,撕心裂肺地哀嚎着。
抢救室向来要求安静,以免影响到其他病人,但这一次,没有人去苛怪她。
不远处的他,那个朴实瘦弱的汉子,忽然说了句:「妈,我去缴费。」他没有哭,只是嘴唇在抽动。黝黑的身影,默默地踏着破旧的拖鞋离开。
她肥硕的身躯任凭她母亲趴伏着,摇晃着。胶带绑着气管把她的嘴巴鼓满,透过未闭合的眼睑可以看到淡红的巩膜,那是血的颜色。她的身上则是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皮下瘀斑,急性重型肝功能衰竭,凝血功能严重下降,导致全身大面积出血。
半个小时之前,我带着她去做CT检查,孙师兄本意是给她做一个增强CT,可四肢大面积的皮下出血,放眼望去无处不在的瘀斑,护士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血管。
无奈之下,我只好和他老公先行回来,重新为她开平扫检查。待他老公缴退完费用,我们再回到CT室时,却看到地面上两滩血迹。我急忙打「老师,她刚刚呕血了,大概10mL左右,鲜红色,有血凝块。现在还没做CT,是现在回去还是?」「赶紧把CT做了,做了马上回来。」
片刻不停,立马把她推进去,推车的师傅经验很足,三下五除二把体位摆好,让她老公穿上防射服。打开CT室厚重的铁门那一刻,我翻看她的眼睛,却发现她双目已然浸满了一层血雾。
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」我急迫地问着。
「不舒服,不舒服,很难受。」她虚弱的声音颤巍巍地呢喃道。
……
「快,打支去甲肾,带手套,给她进行心肺复苏。」东哥看着监护仪上显示着「/mmHg」失真的血压,立刻向我们喊道。
我们轮流给她进行着心脏按压,目光却紧紧盯着监护仪上的图形和数字。终于,电动心脏按压仪拿过来了,我们使了半天气力才让束带包绕住她硕大的身躯,按理说电动心脏按压的效果要远比人工好,可心电图上却迟迟显示不出来波形。东哥一看,立刻亲自动手,手动按压,波形虽然还是极不规则,但好歹终于重新出来了。这的确是一个体力活,但是我们不曾感觉到疲累。
可我们都清楚,这个病人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,这最后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等她的亲属进来看她最后一面。
她母亲冲了进来,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儿,忽然转身死死扯着家华的白大褂,哀嚎着哭诉:「怎么会这样,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?」
「没办法,病情进展的太快,我们已经尽力了。」师兄解释道。
「求求你们,救救她吧,我就这么一个女儿,她女儿才一岁多啊,她不能死。」她母亲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,撕心裂肺地哭喊着。
「她肝功能太差,全身大面积出血,已经不行了。」
「那能不能把这个给我们,我们带她回家。」她母亲回头望着女儿,颤抖的手指着还在工作中的电动心脏按压仪,呜咽地低声说着。
「不能,医院的,而且你拿回去也没有用呀。」
她不再说话,只是匍匐在再也睁不开眼睛的女儿身上,抽噎着,哭诉着。
她老公至始至终没有走进过来看她,我明白那不是不爱。因为这个木讷的有些呆滞的年轻人,我找他签字(进入抢救室的所有病人都需要签一系列的告知书,哪怕你选择离开。)的时候,他只是重复地轻声说着:「明天我们就去感染科病房,钱的事不要管,我们只要人活着。」
哪怕在世俗的我看了,瘦弱的他和厚实的她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般配。但送她去CT检查室的路上,我看到了一旁他目光中的关切和爱慕。
她们走了,一个29岁的姑娘,一个一岁多孩子的母亲,一个失去老伴的老人唯一的女儿,一个挚爱着她的年轻男人的妻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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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点声音,还有其他病人要休息!」护士对着走廊喊道。
我悄悄地探了个头,一大家子窝在走廊的尽头,相互依偎着,一个中年男人呜咽着,痛哭着,女人们更是哭成一团,另外两个年级稍大一点的男人神色暗淡,一边回应这边的护士道:「对不起,我们马上出去」,一边厉声呵斥着哭泣中的男女:「哭什么哭,人不是还没走么,先给我出去。」
这么一大家子的人,说实在话,有些病人可能会羡慕吧。
又是床,今天他是第三个住在这个床位上的病人,前面两个已经离世了,我和孙师兄苦笑着认为今天「」大概是风水不佳,被死神所诅咒。和第一个一样,又是肝癌患者,胃底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大出血。灰暗的肝病病容,瘦弱的身躯,全身大面积的淤血瘀斑,巨大的腹部……这些征象印刻在我的脑海中,是最令人绝望的死神符号。
傍晚时分我们进行交班,孙师兄把这个病人交给了我,叮嘱道:「你随时注意他血压变化,一旦下降了赶紧去喊东哥。现在他们家属的意思是明天出院回家,有事随时找我。」
「医生,我们是床的家属,我们明天早上五点走,不知道那么早你们有没有人办出院啊。」一脸黝黑的中年汉子强憋出一个笑容,语气极其客气地问道。
「小师弟,喊你呢?」胡师兄提醒我道。
「啊?」一时之间我有些茫然。
「小师弟,不是把那个病人交给你了么?」
其实我并不是忘记了要管那个病人,只是被喊成医生有些许的不习惯,下意识地认为是喊师兄师姐。
「我们是24小时值班,随时随刻都有人在这里。」我转过身和他解释着。
「哦,那真是麻烦您们了,我们明天早上五点走,还请您们多多照顾照顾我爸爸。」他微微佝着身子,言辞中的卑微和期盼连我这个涉世未深的人都能感受到。
我从内心深处尊敬他,也从内心深处为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感到欣慰。虽然死神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带走他,但是他有一个能为了他而卑微的儿子,有一群关心爱护他的家人。
多少灵魂在四处飘荡,可能现阶段的医疗赶不走死神,但这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金钱社会下的彼此淡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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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现在她的情况很糟糕,肝癌晚期,肝脏现在可能已经破裂了,随时有可能大出血,人说没了就没了。」我拿着一叠通知书挨个向眼前的中年男人解释道。
不远处他爸扶着坐立不安的妻子,一阵阵令人噬骨侵魂地惨叫在整个抢救室回荡,她挺着巨大的腹部跳着脚撕心裂肺地嚎叫。刚刚她被扶进抢救室的时候,我和孙师兄试图把她慢慢扶着趟到病床上,可躺下来的那一刹那,她忽然惊叫着坐了起来,大汗淋漓,尖锐地哀嚎起来,那种痛苦我很难想象和形容。以前老师说过,女人耐受疼痛的能力比男人强的多,这是先天的生理功能所决定的,毕竟分娩的痛苦指数排在所有痛苦第一位。
「好,好,我们知道。」中年男人急迫地回答道。
「我们抢救室医保是不能进行报账的,每天的费用大概是五千到一万,但是她目前这个情况肯定就不止一万了。」
「现在还管什么钱不钱的啊,我只要人活着!」他语气更加急迫,因为他母亲痛苦的哀嚎声未曾停歇片刻。
「我们可能要带她出去做检查,在搬运途中,路上地颠簸可能导致意外出血。」
虽然能够体会他此刻内心的急迫,但是越是这种时刻我们越要和他讲清楚,因为他有很大的期盼。
内心期盼越大的病人家属,我们就更要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他们内心越是不敢或是逃避面对死亡的话题,我们就越要反反复复地旁敲侧击地谈及死亡,直到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。
这并不说明我们心里的淡漠和无情,一方面这是让他们降低对医疗的期盼和信心,毕竟病情发展到这一步,再先进的医疗干预可能也无济于事,只有让他们慢慢地接受现实,才能在死亡真正降临的那一刻不会那么绝望。另一方面,在医患关系如此紧张的现在,我们必须凡是丑话说在前面,这也是保护自己的最佳途径。
「我们相信你们,我们既然来了这里,医院的技术。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,神色复杂,却语气坚定地说道。
「她现在到底还能活多久?」看着东哥走了过来,他忍了又忍,终究还是没忍住,迟疑地问道。
「她这个情况目前非常恼火,你别看现在她人还算清醒,但是可能随时随刻就没了,就算这次挺过去了,也可能活不了多久。」老师坦然说道。
他忽然扯着我们的白大褂往外走了几步,悄声说道:「小点声音,她听得到,医生,我们做儿女的,不管花多少钱,都要她活着。」
我明白此刻他的心情,但在晚期肝癌肝硬化这种凶恶的病情面前,谁也不能给他任何期待,在死神面前,医疗干预显得脆弱不堪。
「叔,你得明白,对于她而言,可能如何改善她目前的生活质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,毕竟现在已经失去了手术指征。」我尝试让他学会释然。
他抬头看着打了镇静剂后已经安静下来的母亲,眼眸中流露出一股失望和悲痛,沉默片刻,说道:「嗯,你说的对。」
「有时治愈,常常帮助,总是安慰。」这一刻,这句话我有些许的明白。
不过,我时常想,如今的社会,有多少人愿意说出这一句:「不管多少钱,我只想她活着。」以前在肾外科的时候,听老师说过,愿意给孩子捐肾的父母有很多,给父母捐肾的没遇见过几个。
给父母长辈一个有保障的晚年,我想这应该是每一个儿女应尽的职责,这和贫穷富贵没有关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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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她现在真的超级难受,医生,能不能给她整点那个嘛,她看上去受不了了。」
她频频回头看着不远处辗转反侧,哀嚎呻吟的母亲,面露难色,轻轻扯着东哥的白大褂说道。
东哥听闻,双目一瞪,严词拒绝道:「你在开什么玩笑!难道她一发作你们就给她整点那个么!」
「可是她现在看上去受不了呀!」还未等得及东哥说完,她便立即急迫地反驳道。
「她现在还能忍受下去,实在是不行了我们会考虑给她申请打支美沙酮。」东哥回应道。
我们站在一旁有些许的愤怒,究竟是谁在纵容她母亲?不远处的她一边呻吟着一边干呕,身体蜷缩成一团,仿若全身扎了刺一般左右不停翻动着。即便是染成了紫红却再也遮盖不住斑驳横生的白发,苍白的面容拧出一个痛苦不堪的神情。臀部的皮肤上密密麻麻、不堪入目的针孔又让原本心中的同情顿时湮灭。
东哥带着我们走到她母亲床旁,坚定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,说道:「你八年都熬过来了,难道你现在又坚持不下去了?难道你还想继续这种日子么?早在又重新开始吸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了,挺过去,挺过去你就好了。」
我和胡师兄把她拉到一旁,她一脸的焦虑担忧,但看她的神情,似乎并没有放弃要给她母亲整点「那个」以解除目前痛苦的想法。我指着她母亲说道:「你现在不能给她任何期望,假如她看出来你动了恻隐之心,要给她那个东西,她对抗毒瘾的意志力就会减弱,你现在就应该给她信心,鼓励她能够战胜毒瘾。」
「就算你这次给她那个东西帮她熬过去了,那下次呢,难道你就想她一直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?她还年轻,才58岁!」胡师兄在一旁补充说道。
她听罢唯唯诺诺,不再言语。
「医生,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啊,什么时候做手术?」身旁一个穿着旧式迷彩的老人忽然问我道。
「这个我不清楚,刚刚脑外科的医生来会诊了,具体情况你进去问问老师吧。」我转身回答道。
他微微佝偻着的身躯,一步一步向医生办公区走去,我撇了眼一旁他的儿子,带着头套眼神迷离躺在病床上。
三十多岁的光棍汉,或许他是父亲还想着帮他寻门亲事,但我想很难,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家境不佳的瘾君子呢。八天前,他在家服用摇头丸后,产生的幻觉,头部撞击以致颅骨骨折,然后用脏兮兮的手指不停地扣挖患处。直到八天后回家的父亲把他送来抢救室,颅内感染,颅脑CT上显示一块颅骨已经不知所踪。
两个瘾君子的床正好面对面,她的女儿在她的身旁一边细心安慰着,一边悉心服侍着;他的父亲在他的一旁,苍老的面容中满是无奈。
一个58岁,家境还算富裕。一个30多岁,母亲不曾露过面。是谁在纵容,无关贫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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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医生、医生,我的两个孩子吃老鼠药了,怎么办,怎么办?」一阵急迫地脚步声和一声焦虑的询问把刚刚歇息的我们猛地一惊,东哥更是二话没说急冲冲地赶至急诊病房门口。
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,手里还攥着一把车钥匙,身旁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里也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。两个小女孩微微睁着眼睛,面容虚弱的样子像是困了,也像是感冒后的疲乏。肉嘟嘟的脸蛋已然没有粉嫩的光彩,两只羊角辫悬在长辈臂弯后的空中,随风而荡。
「吃了多少?」
「我们也不知道。」那个妇人带着哭腔回应道,「我用一把瓜子泡在掺有捣碎的老鼠药的水里面,这三个孩子就吃了。」
「三个?」
「还有一个邻居家的小男孩。」女人抢答道。
「多久了?」
「四五个小时了,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就赶紧开车把他们送到你们这来。」女人回答道。
「那怎么要四五个小时?」
「我们是山里的。」
女人的回答让我们哭笑不得,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医院的医术,还是该责怪她太过死板,贻误了时机。
「那就是还没有洗胃咯?」
「没有。」
「对于儿童这方面的治疗,目前我们这的特殊设备可能也没有那么齐全。你们孩子已经耽误这么久了,得抓紧时间给专业的治疗。假如你要在我们这边治疗,我们能做的可能也比较有限。」听得出东哥的声音在发颤。
「啊……那怎么办?医院怎么样。」女人赶忙问道。
「他们毕竟是专门搞儿童这一块的,可能效果要好一些。」东哥回答道。
女人探头往里望了一眼,抱着孩子转身走了。我们师兄弟几个望着两个女人渐渐远离的背影,双胞胎姐妹头趴伏在长辈的肩头,那么可爱,想来几个小时前也是活蹦乱跳地在嬉戏,可如今的神态显得那么可怜。
深夜,我们经历了一次次生死悲欢,我瘫坐在椅子上,抬头望着疲倦的东哥,怯生生的问到:「那对双胞胎小女孩应该没什么事吧?」
东哥迟疑了一下,回应道:「应该没什么事情,假如能及时赶过去的话」,话音还没落神色却是为止一变,「家里面有小孩子还随意放老鼠药,发现了不是医院送,还开这么久的车往我们这边送,两个小女孩多可爱啊。」
当过留守儿童的我其实也很能明白,爷爷奶奶平日要忙农活,根本无暇对两个小女孩多加看管,也乐得她们和隔壁的小男孩在家里玩闹。但是为什么在用浸满老鼠药的瓜子的时候,没有想到小孩子年幼无知呢?为什么发现出了事情不是医院呢?
是孩子的无知还是家长的无知,我们无人知晓,我们默默祈祷。(责编:joy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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