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/张蓓姚远宋昕泽
编辑/李显峰宋建华
16日廖母(右)辞世,最终没等到案子的宣判
7月16日,河北北戴河,61岁、患有严重肝硬化的黄玉秀抢救无效去世。生前,她最大的期望是看到儿子廖海军和自己的案子宣判,但最终没能撑到这一天。这是又一起类似刘忠林案的马拉松式再审案件。廖海军在年被指控杀害同村的两名女童,年唐山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无期徒刑,年最高法院指令河北高院再审此案,河北高院将此案发回唐山中院重审,但迟至年5月,唐山中院才开庭重审。几乎同一时间的年4月,吉林高院开庭审理了年就决定再审的刘忠林故意杀人一案,到年4月才改判刘忠林无罪,还其清白。关于再审案件的审限,我国刑诉法明确规定,不能超过6个月。刘忠林等了6年多,廖海军则从年起,等了9年。期间,他于年办理取保候审出狱,父母则带着“包庇罪”的污点和心中的不服气,先后病逝。重获自由的廖海军始终觉得,没有讨回清白,自己就没有获得“新生”。
假如不打警察那一猪勺
廖海军案从案发到现在已有19年。
年1月17日,河北唐山市迁西县新集村,两名9岁女童失踪,48小时后,被发现抛尸在村边的一口枯井内,孩子的身上捆绑着一条带血迹的绳索,其中一个女孩的头几乎被砍掉。这起命案轰动全县。
经过一周侦查,迁西县公安局宣告破案,新集村17岁的少年廖海军成了杀人嫌犯。
在秦皇岛北戴河的一所平房里,黄玉秀在病榻上回忆当年的事时追悔莫及,反复念叨:“如果当时我不给他那一猪舀子就好了。”
黄玉秀口中的“他”是一个警察。案子刚发生时,迁西县公安局的警察牵着警犬在村里挨家挨户搜,始终没找出嫌犯,搜到黄玉秀家时,发生冲突。黄云秀称自己脾气很坏,警察骂了他,她就用喂猪的铁勺打在一个警察的肩膀上。随后,办案警察将其抓走,不久,廖海军和父亲廖友都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。
廖家是个重组的家庭,唐山人廖友是廖海军的继父。廖海军自小在东北长大,15岁时,他随母迁到唐山。初中毕业后,他不再上学,平时和同村的孩子一起打游戏、玩麻将。原本他打算正月过完17岁的生日就回东北老家的,但在生日前的一个多月,发生这起命案。一家三口人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。
廖海军回忆,警察审讯他时,他记忆出了岔子,始终说不清自己1月17日下午在哪干了什么,他不承认杀人,警察就打他。
“他们是轮班的,就让我跪在那儿轮流来打,一边打一边问我问题。刚开始就是让我自己承认,我就没说,后期打得我撞了回墙,然后把我扣在暖气片上,他们就来跟我说:你就自己承认了吧,承认了,没有证据也判不了你,你要是不承认,我们有证据也一样判得了你。”
廖海军说,打得他实在受不了,他也不想连累父母,最后就承认了。“当时以为,就算承认杀人了,没证据就判不了,现在想想还是太天真了。
年7月,唐山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无期徒刑,以包庇罪被判处同案的继父廖友、母亲黄玉秀5年有期徒刑。此时,一家三口被关押在看守所已经4年零7个月。
一审宣判后,廖海军没有上诉。多年过后,他向深一度(ID:bqshenyidu)记者解释,当时他不服判,百分之百想上诉,父母也说要上诉,“但我问了下,得知‘上诉不加刑,改判可能加’。因为我爸妈判的是五年,正好还有5个月就出去了。我想了下就说别上诉了。我就告诉我妈说,就让我一个人在里面折腾吧。我上监狱服刑慢慢申诉,你们先回家,罪我自己一个人遭吧。”
廖海军写的申诉材料
9年前最高法指令再审
这起杀人案当时虽然有了结论,两个被害女孩的父母却不接受。
据中国青年报此前报道,遇害女孩的父亲是一对姓陆的亲兄弟。两对陆氏夫妇认为,廖海军当时只有17岁,不太可能独自杀掉两个9岁的孩子,如果是他杀的,他应该有帮凶。此外,两个陆氏家庭都否认跟廖家发生过冲突,无冤无仇,廖海军的杀人动机何来?
陆氏夫妇表示,迁西县警方曾多次要求他们承认与廖家有过冲突,以便尽快结案,他们始终拒绝承认:“怎么能把没有的事说成有呢?”陆氏夫妇也曾多次寄信给公安部门,要求重新调查此案,他们写的认为廖海军不是杀人犯的三页长信,也出现在廖海军案的卷宗里。
法院最终还是认定廖海军和陆家有矛盾。唐山中院年作出的一审判决写道:“被告人廖海军因琐事对同村陆某不满,因而对陆怀恨在心……1月17日遇到陆某的女儿和侄女,遂生报复之念。”
一审判决下来后,廖海军转到沧州监狱服刑。一进监狱,廖海军就对管教说:我是冤枉的,我要上诉。管教劝他:“你现在是无期,先别上诉,等到给你改成有期了,你再上诉,起码有能出去的一天。”
廖海军说,当时看到有狱友在申诉的事情上因为不低头吃了亏,他决定听管教的话。年,他获得减刑,从无期减为18年有期徒刑。此后,他立即开始写信申诉,每个星期寄出3封信。
继父廖友被抓后,落下一身毛病,出狱之后,他无力挣钱养家。母亲黄玉秀出狱后,先是回了一趟东北,80多岁的老母亲已经有7年没见,等她回到家,母亲已过世,几个姐妹给她凑了点钱,她又回到了唐山。
回到河北后,黄玉秀一边打工养家,一边申诉。她把打工挣的钱,寄给在家养病的廖友和狱中的儿子。申诉用的材料,每次打印都要花几十元,黄玉秀心疼的不行。留给自己用的钱所剩无几。
光是河北高院的所在地石家庄,黄玉秀就去了无数次。为了省钱,她在离家之前总是切几袋咸菜条子带在身上,平时就买1块钱5个的馒头,就着咸菜吃。周末的时候,法院不办公,黄玉秀就在周围公园、电影院捡废品。
唯一支撑她坚持下去的,就是尚在监狱服刑的儿子廖海军:“我当时就想,咋着我也得把儿子给弄出来。”
年9月,河北省高院对廖海军案作出驳回申诉的裁定。看到这张裁定书,黄玉秀哭了。“我只能哭,天天上高院哭,我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哭坏的。有一次,一个人跟我说,你们家这个案子牵涉的太大了,不然早给你儿子放出来了。”
一个偶然的机会,黄玉秀找到一名全国人大代表,在其推动下,最高院受理了廖海军案申诉。年8月,最高法院下达指定再审的通知,撤销唐山中院的原审判决,指令河北省高院再审。
接到指定再审通知的时候,黄玉秀又哭了,她感觉终于有希望了。3个多月后,河北高院将此案发回唐山中院重审。
年4月24日,河北省高院的法官来到沧州监狱,给廖海军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。此时,廖海军被羁押已有11年3个月。
廖海军的家
拖了7年才开庭审理
廖海军到现在都忘不了出狱那一天的情景。
当时刚吃过午饭,管教通知廖海军收拾东西跟他走。廖海军和狱友都以为是让他转回迁西看守所,狱友们帮他大包小包的收拾东西。到了监狱门口,安检人员说:“你拿着这么多东西干什么,给你办回家了。廖海军当时就蒙了。
“像木偶一样。他们让我签字我就签字,让我转身我就转身。等离门口几米远的地方我看到我妈,才知道这不是梦。”廖海军回忆。
廖海军出狱后不到一年,继父廖友就病逝了。“我父亲本来身体特别好,之前在村子里是个小工头。如果不是这个事情,我父亲不会走的这么早。”
廖海军说,父亲是含冤而死的。生前,他控诉称遭到办案警察的毒打。医院病历显示,廖友出现了创伤性、中毒性休克,被诊断为急性胃功能衰竭,廖友出院后,警察将其带走继续审讯,为了不再挨打,他在笔录上按了手印。
廖友去世后,黄玉秀回了东北老家,廖海军便离开了迁西县新集村,外出打工。“当时在村子里也不怎么能呆下去了,虽然大家也都知道不是你干的,但是隔了这么久,没有无罪的判决下来,大家看你的眼神还是不一样的。”
为了谋生,廖海军在唐山、北京都打过工。因为长期在监狱生活,廖海军身上一度患有严重的皮肤病,用了各种药都不行。有一次,他去秦皇岛呆了几天,发现皮肤病自动痊愈。他觉得和当地的天气有关系。因为妻子是秦皇岛人,他于是定居在此。
他和妻子是通过QQ认识的。“有一天,她突然加我QQ,当时都不知道是谁,之后越聊越投机。我很感激她,她不在乎我的过去。我现在能够这么平和地、正常地生活,也是她一直在心理上给我支持。”
廖海军原以为,最高法院指令再审后,案子会很快了结,没想到,案子从河北高院手里退回到唐山中院,一拖就是7年。
这7年里,廖海军一有时间就去唐山中院,询问案子进展。但要么是进不去大门,要么就是进去了找不到法官。法院工作人员给过他一个座机电话,他没事就打电话问,要么没人接,要么就是敷衍他说“我们都在积极推动”。
年5月16日,廖海军的女儿降生,碰巧那一天,唐山中院的法官通知他:10天之后开庭。
北京大禹律师事务李长青律师是唐山人,廖海军找了过来。阅卷之后,李长青认定这是一起冤案,决定和同事李逊律师无偿代理此案。从阅卷到开庭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,李长青熬夜,写了一份一万三千多字的辩护词,为其作无罪辩护。
年5月26日,廖海军案重审开庭,检方坚持原来的公诉意见,认为廖案事实清楚、证据充分,应以故意杀人罪定罪。
廖海军说,尽管控方没有改口,参加庭审后,廖海军和李长青都满怀信心。“那么多证据都有漏洞,咋就还说事实清楚,证据充分呢?我不能理解。”
但没想到,又过去两年多,唐山中院仍未宣判。
廖海军说,一个案子毁了自己一辈子
有自由,没“新生”
廖海军和今年4月被改判无罪的刘忠林经历相似,都遇到了马拉松式的再审。这种现象被法律人总结为“疑案从挂”。
我国刑诉法规定,再审案件的审限为3个月,最多不能超过6个月。从年最高法院指令再审到唐山中院开庭重审,廖海军等了7年。刘忠林案则是吉林高院年决定再审的案件,等了4年,才开庭审理。
巧合的是,这两起杀人疑案都是年4、5月间开庭。不同的是,刘忠林已获无罪改判,而廖海军还在等待。
陪同廖海军等待宣判的还有同案犯母亲黄玉秀。她体弱多病,去年年初即被诊断为肝硬化,“和肝癌就差一步”,如今全身浮肿,有严重的肝腹水,长期卧榻,行动不便。
廖海军说,今年听人介绍,哈尔滨有个老中医治疗肝硬化特别有经验,于是带母亲去看。对于老中医的开的方子,母子俩深信不疑。
今年7月12日,北青深一度记者在秦皇岛北戴河廖海军的家里采访。头一天,廖海军带着母亲刚从哈尔滨看病才回来。黄玉秀正在喝老中医开的第一副中药。廖海军计划着,等这副药喝完后,再带母亲去哈尔滨复诊。记者离开秦皇岛后的第3天,黄玉秀病情恶化,医院的途中去世。
“过去,因为肝腹水,我母亲抢救过多次,这次没抢救过来。母亲临终前一直昏迷,没有遗言,她一直遗憾没有看到法院的判决结果。”廖海军在电话中说。
对于法院审而不判,廖海军无可奈何。“我现在就只能等呗,还能咋办?我就是想,既然都开庭了,你能拖2年,你能再拖个6年,10年、20年不给我判?”
曾经有一次,在写给唐山中院的材料里,廖海军写道:“你们已经把我爸给拖没了,我爸已经含冤而终。”后半句,廖海军想写:“是不是还想把我妈、把我都给拖没了。”这句话,他最后没有落笔。而现在,“妈”已经没了。
北戴河是疗养圣地,每年夏天熙熙攘攘。在最热闹的地方,廖海军一家人过着清静的日子,他很少谈及妻子,不想家人因他受扰。女儿今年两岁,廖海军希望她以后平安快乐成长,做个普通人就行。
两年前,案子开庭前夕,廖海军给刚诞生的女儿起名字叫“明希”,寓意很丰富:有光明,也有希望。
原审判决虽已撤销,重获自由已有8年,他始终没觉得自己有“新生”的感觉,因为杀人嫌犯的帽子还没摘掉。他说,要坚持到底,直到法院还其清白,既告慰已经离世的父母,也给孩子一个交待。